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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严嵩的悲喜剧

撰文:李洁非

《东方历史评论》

1

主要受旧小说旧戏影响,大家都把严嵩当作大奸臣,他在这个行列中的身价属于最高级别,跟赵高、李林甫、秦桧齐名。很多中国人的历史知识,是从旧小说旧戏里来,我曾经也是。有一套《京剧汇编》,记得三十多册,里面有成套的列国戏、三国戏、唐宋戏等,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全部读下来,还不止一遍,基本上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就从这里起步。以后再去读史书本身,发现不单人和事方面存在不少出入,旧戏的历史观更成问题,是非褒贬很值得推敲。这位严分宜(严嵩是江西分宜人,那时官场上有以籍贯代称其人的习惯,所以很多书上都叫他严分宜)遭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小说戏剧感染力强、传播快而广,以致现在人们一提起他就想当然地相信《打严嵩》里塑造的那样一个人,不再费心去细读各种史料。

以史书方式规定严嵩为“奸臣”的结论,是满清统治者做出。清代初年修《明史》,最终把严嵩列在《奸臣传》里,从此严嵩不得翻身。然而,修撰过程中间,史馆诸臣对此有过激烈辩论。阮葵生《茶余客话》记载了这个有趣的场景:

李穆堂绂,记闻最博,而持论多偏。在明史馆,谓严嵩不可入奸臣传。纂修诸公争之。李谈辨云涌、纵横莫当,诸公无以折之。最后,杨农先椿学士从容太息曰:“分宜在当日尚可为善,可恨杨继盛无知小生,猖狂妄行,织成五奸十罪之疏传误后人,遂令分宜含冤莫白。吾辈修史,但将杨继盛极力抹倒,诛其饰说诬贤,将五奸十罪条条剖析,且辨后来议恤议谥之非,则分宜之冤可申。”穆堂闻之,目眙神愕,口不能答一字,自是不复申前说。

李绂跟严嵩有老乡关系,但他之于明史馆“单挑”群僚,却并非感情用事。一则个性使然,不随同流合,更因他“记闻最博”,对史事了解较多。所以,就严嵩是否入《奸臣传》一事与大家舌战时,“谈辩云涌,纵横莫当,诸公无以折之”,都说不过他。然而,当杨椿发表一番议论后,李绂却突然缄口不言,就此放弃立场。

为什么?杨椿究竟说了什么而令李绂默然?

关键就在杨椿提到的杨继盛事。杨继盛是徐阶门生,他在嘉靖三十二年上疏猛烈攻击严嵩,列出五奸十大罪,这篇文章名为《请诛奸臣疏》。嘉靖得疏大怒,认为表面劾严,内里是冲他来的。下狱,严刑拷打,三十四年处死。嘉靖晚年,严嵩倒台,再后来嘉靖崩,他儿子隆庆皇帝继位,“恤直谏诸臣,以继盛为首。赠太常少卿,谥忠愍,予祭葬,任一子官。已,又从御史郝杰言,建祠保定,名‘旌忠’。”——此即杨椿“后来议恤议谥”一语所指。

杨继盛反严之初,即以“奸臣”称严嵩。杨先因此事被被嘉靖杀掉,继之,严嵩又被嘉靖亲手搞掉。这样,否定之否定,因反“奸臣”丧命的杨继盛就成了忠臣,到隆庆时被表褒,赠衔赐谥,还在保定建了名为“旌忠”的纪念堂。这就是严嵩之为奸、杨继盛之为忠的由来。

本来,这段故事真正主角是嘉靖。他为保护严嵩(表面上)杀了杨继盛,然后,翻手又将当时的保护对象打倒、抄家,使得其中是非大乱。若无嘉靖在世时亲手打倒严嵩于前,后来隆庆皇帝也不便为杨继盛翻案,将他从罪人变成忠臣。所以,这里面的忠奸问题,都不过是嘉靖一手策划。照理说,改朝换代之后,清朝史馆诸臣可以不理会明代政坛的纠纠葛葛、恩恩怨怨,全面地考察史实本身,重新给出一个描述。

然而,要命的是,清代皇帝全盘接受了明代官方关于这段公案的结论,并把它作为自己的主张。

顺治皇帝曾经专门指示,将杨继盛事迹写成戏剧《忠愍记》,还升了剧作者的官。请注意,这部戏剧的名称就直接取自隆庆皇帝给予杨继盛的谥号。顺治十三年,还以顺治本人的名义写有《表忠录序》和《表忠录论》,旗帜鲜明地把杨继盛树为大忠臣的典范,对严嵩则做出这样评价:“逆臣严嵩父子,盗执大柄,浊乱王家,威福专擅,纪纲废荡”。

乾隆皇帝也多次亲自写诗或发表言论,赞扬杨继盛。他写有《题杨忠愍集诗》、《旌忠祠诗》等;还亲口评论道:“朕几余咏物,有嘉靖年间器皿,念及严嵩专权炀蔽,以致国是日非,朝多稗政。”

清代修撰《明史》,从年开设史馆,到年刊刻告成、进呈皇帝,横跨顺治至乾隆四朝;作为官史,它的编写,始终处在君主“明加督责,隐寓钳制”之下。

这就是为什么面对杨椿的质疑,李绂放弃争论的背景。杨椿的质疑,大部分对李绂不构成问题,比如“将五奸十罪条条剖析”,李绂当不难做到,他先前“谈辩云涌,纵横莫当,诸公无以折之”,显然已经在这么做,而且很成功。关键是这一句:“且辨后来议恤议谥之非”,令李绂醒醐灌顶、恍然大悟——这哪里是辩“(隆庆)议恤议谥之非”?明明是议本朝皇帝已有定论为非。于是,瞬间闭嘴。

我还相信,李绂以外的史馆诸臣,不是不晓得把严嵩列入《奸臣传》,有很多值得商榷之处,然而,他们只不过较早明白了严嵩非入《奸臣传》不可的道理,不像李绂那样死心眼,还需要别人的开导。

回头再来说严嵩到底奸或者不奸的问题。

当时,“倒严”乃是一股潮流。在杨继盛劾严嵩五奸十罪之前两年,沈鍊也曾参论严嵩——无独有偶,开列的罪状也是十条。沈鍊和杨继盛,是“倒严”潮流中最著名的两个代表人物,事迹后来被写进明代的名剧《鸣凤记》和名小说《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声名益噪,而他们美名传扬之时,也即严嵩遗臭万年之日。

对此,有几点先应该交待清楚:

第一、在古代,位居要津的官员受到同僚和下级的攻击、弹劾,是家常便饭一样最普通不过的事,甚至从来无人幸免。严嵩既非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即以嘉靖朝的内阁首辅论,从杨廷和开始,杨一清、费宏、张璁、夏言、严嵩直到徐阶,全无例外。杨廷和那样公忠体国,照样几次遭到疏劾。杨一清被人以贪污罪名参倒。夏言被参不仅丢官还丢了性命。而荣幸地被海瑞骂过的人,除了嘉靖自己就是徐阶。因此,虽然严嵩被人骂作“奸臣”确有其事,但不是一旦被骂罪名便成立,也不是骂得越难听越表明事情真实可靠。

第二、在挨骂的重臣里面,严嵩被骂次数最多,声势也最大,这也是事实。除沈、杨二位最出名外,起码还有几十个官员向皇帝递过控诉状。这是不是证明严嵩最坏?未必。首先,爬到高位固然显赫,但同时也要清楚,呆在那儿的基本“工作”之一,就是挨骂;其次,古人一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朝政不好,枢臣必然是顶缸受过者,口水全将吐到他身上,彼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结合这两点,我们再观察一下嘉靖历任首铺的任期,对严嵩挨骂之多之重,当另有所感。朱厚熜在位四十五年,首辅十人。任职仅二、三月者如蒋冕、毛纪,任职不过数年者如杨一清、张璁(断断续续,时起时落)、夏言、徐阶;唯独严嵩,入阁二十年,任首辅达十五年之久。十五年!若将任期除以挨骂次数,其实跟别人也差不多。

第三、古代政界指控一个人,并不像今天这样严肃,说无实据要负法律责任,会被治诽谤罪。当时着重的往往是一口“正气”,别的可以不论,这口气却一定要充足,摧枯拉朽、势不可当。为着这股气势,可就不在乎牺牲部分真实性了。我们经常见到,古人给政敌开列罪状,先照着某种有象征意义的数字去比划——沈鍊、杨继盛给严嵩找到的罪名偏偏都是“十”项,绝非巧合。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以“拼凑”手法来构思自己的本章。里面有事实,却不必全是事实。实际上,当时就有人从第三方立场指出,“(沈鍊)数嵩十罪,俱空虚无实。”这话出自《世庙识余录》的作者徐学谟。谈迁也批评沈鍊大有作秀之嫌:“欲清君侧之恶,以视请剑咏(秦)桧,尤为过之”。杨继盛的“五奸十罪说”,已有近人苏均炜以长文逐条辨析(算是替李绂做了杨椿要求他做而没有做的事),结论:“他所指控的,大半空疏无实。”文章写得很翔实,感兴趣的朋友不妨找来细读。

阐明这三点,接着回答一个问题:严嵩是好人么?肯定不是。自从杨廷和内阁倒台、嘉靖取得“大礼议”胜利以来,皇帝的左右便不再有正人君子。不单严嵩不算,从始至终,其他人也都不配自称正人君子。这并非对他们个人品质的品鉴,实际上,嘉靖的统治方式根本不允许你去充当什么正人君子。我们在前文已举了很多例子,说明士风大变,谀奉顺从乃是朝中基本格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不是个人问题,是风气问题。

2

我们辨析严嵩头上是否应该戴着“奸臣”这顶帽子,不是为他翻案,把他从坏人变成好人、从反面形象变成正面形象。他不属于什么好人,可是,在好人与奸臣之间,还有着一个宽阔地带,不能说算不得好人就非得是个奸臣。所谓“奸臣”,是把国家的事生生给搞坏搞糟的人,或至少在这过程里起到相当关键作用的人。然而,倘若事情原本就糟糕,他无非顺水推舟以求自保,这样的人,算不算“奸臣”?其次,满足“奸臣”这个概念,还须一个条件,即弱势的君主、强势的臣子。君弱臣强,做坏事的臣子一方才能自作主张,对各种事情起主导作用。比较典型的例子,是“指鹿为马”的赵高。过去曹操被骂为“奸臣”,也主要是他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嘉靖乃何许人也,他能是黯弱之君么?人们随口将“奸臣”这样一种荣誉赠予严嵩时,多半忘记抑或不太了解,嘉靖其实丝毫不会留给他成为“奸臣”的空间,在嘉靖手下,大家做不得忠臣,也做不得奸臣,只有做“谀臣”“顺臣”这么一个选择。

因此,替严嵩一辩,真实意图根本不是为他洗污,而是要将长久地障在历史和人们眼前的那片阴翳驱开——休教一个所谓的“奸臣”,掩盖了嘉靖之恶!冤有头债有主,朱厚熜才是腐败政治、所有的不道德和沈杨之类冤案错案的真正被告。

中国历史观中的“奸臣论”,是一种非常要不得的传统,是一块君主专制的遮羞布。它隐含着这种逻辑:功德皆归于君主,而一切的败坏、损失和危机,则统统要扔给一二“奸臣”,由他们去担受骂名。隆庆皇帝一上台,“议恤议谥”,用空头表彰和追赠官职,轻而易举抹去他老子当年对沈鍊、杨继盛的一手迫害,只剩下那个严嵩,可怜地,孤零零地,数百年来伫立在千万人的唾液之中。改朝换代之后,“非我族类,其心不异”,从顺治到乾隆,与隆庆皇帝息息相通,巩固和加重着严嵩的罪名,让他们的“前辈”嘉靖皇帝继续逃脱干系。

至于沈鍊、杨继盛,虽然对他们不应有超越其时代的苛求,却也不得不指出,他们那样激烈地指责严嵩,客观上对嘉靖实有开脱的作用,是另一种“逢君之恶”。说实话,“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这种行为历来的副作用极大,对历史真相的掩盖非常严重;中国历史上的许多疑点,即以此而生。

离今天不太远,就有李鸿章这样一个例子。李背负近代史头号“卖国贼”骂名几近百年,直到近一二十年人们才意识到有重新研究的必要。李合肥有此境遇,当初言路上一班只忠于清室和皇权、不忠于时代和真理的所谓“清流”们,难辞其咎。当着李左支右绌、补苴罅漏之际,这些人只会唱高调,用空洞的口号抬高自己,通过损毁实干者,来掩护将天下窃为一己之私、拒绝站到国家根本利益的立场上实行改革的满清统治者——示弱讨好洋人是李鸿章,丧权辱国是李鸿章,似乎将李鸿章从地球上抹去,中国的危机霎时便可迎刃而解。这些所谓的“爱国者”,其实是说着漂亮废话的误国者。

当然,严嵩和李鸿章不同。对李鸿章,有个重新评价的问题;对严嵩,则无此必要。但有一点存在惊人相似之处,亦即,不将严嵩之为“奸臣”的真相揭露出来,就是放跑和掩护真正的罪魁祸首。

3

严嵩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严嵩,一大半“功劳”要归于嘉靖。

严嵩其人究竟什么样?他是原来就坏,还是慢慢变坏的?在明清官方一致坚持他为“权奸”的舆论之下,找到很多与此不同的描述不太可能了,但还是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罪惟录》载有一句崇祯末年大学士黄景昉的评论:“严嵩雅善诗文,收罗知名士,间能抑情沽誉,有可怜恕者。”此话虽然首先把屁股坐在官方立场上,把严嵩的动机说成“沽誉”,但没有掩盖严嵩尊重人材这一事实。

偶也有人,涉及严嵩时有什么说什么,而不藏头露尾。天启间大学士朱国桢指出:“分宜大宗伯以前极有声,不但诗文之佳,其品格亦自铮铮。钤山隐居九年,谁人做得?大司成(国子监祭酒)分馔,士子至今称之。”不单说他口碑不错,还说他确实品格正派(并非别人受蒙蔽),以致可以用“铮铮”形容。

这个朱国桢,原来也极憎恶严嵩:“分宜之恶,谭者以为古今罕俪”,但他去了江西之后,却感到大惑不解,因为在严嵩老家,当地人一直对他抱有好感,几十年过去了“江右(江西)人尚有余思,袁(袁州,分宜县隶属袁州府)人尤甚。余过袁,问而亲得之,可见舆论乡评亦自有不同处。”

严嵩在故乡的好名声,朱国桢是“问而亲得之”。略早,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也记载了同样的事实:“严分宜作相,受世大诟,而为德于乡甚厚。其夫人欧阳氏,尤好施予,至今袁人犹诵说之。”

这些残存的消息,隐约透露严嵩做人有个变化过程——即便是“奸臣”,也是从比较正派慢慢走向邪恶的。朱国桢认为,这变化的分界线,发生在严嵩任礼部尚书前后。我们可以做一番查证,有无线索支持他这看法。

严嵩在弘治十八年登进士榜,然后做了庶吉士、编修等小官,不久因病去职,返乡,在钤山潜心读书,一读就是十年。正德十一年,结束读书生活,重返政坛。他学问和文才很好,可能因这缘故,一直在官方学术或教育机构工作,包括嘉靖元年升为南京翰林院侍讲以及该院负责人,嘉靖四年被召到北京任国子监祭酒。截止此时,严嵩的履历很清白,没有负面议论。沈德潜所谓“为德于乡甚厚”,可以代表这段时期他的公众形象。

他仕途的重大改变,发生于嘉靖七年。是年,嘉靖皇帝提拔他为礼部右侍郎。这似乎是正常升迁,连攻击他的人,也不曾就这次升迁说过对他不利的话。不过,正是这正常的升迁,也许成就了他,也许毁掉了他。第一,他进入了高级官员的行列,离皇帝越来越近,以前不会碰到的事,现在要经常碰到,以前可以不打的交道,现在不得不打,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嘉靖是怎样一个人,离他近了会怎样、应当怎样,可想而知。第二,严嵩这个“右侍郎”,不是工部、刑部,偏偏是礼部,前面早已讲过,嘉靖的威权是由主抓意识形态而来,六部之中,他一直特别重视相当于宣传主管部门的礼部,他所重用的好几个人,席书、夏言,都是从礼部起家,现在,严嵩也被安排到礼部,这个官怎么当或能怎么当,不言而喻。

不论是有意往上爬,还是只求稳妥、小心侍候,礼部右侍郎严嵩都必须开始熟悉并掌握另一种做人风格。此时,朝中的整个风气已被歌功颂德所笼罩,严嵩很聪明,他不至于搞不清楚“正确立场”是什么。上任不久,嘉靖交给他一项差事:代表皇帝本人,去祭告献皇帝(嘉靖之父)的陵墓。差毕,需要递交工作报告。严嵩琢磨了皇帝的心理,在奏疏里这样写道:

臣恭上宝册及奉安神床,皆应时雨霁。又石产枣阳,群鹳集绕,碑入汉江,河流骤涨。请命辅臣撰文刻石,以纪天眷。

无非虚构了一些嘉靖特别喜爱的“祥瑞”,说:举行仪式时,雨收天晴;新立的石碑,当初开采之时就有群鹳翔护,由汉江运输途中,河水突然变得丰沛……不必说,这些想象很不精彩,甚而可说平庸,严嵩写时自己心里恐怕也有敷衍之感。没想到,嘉靖读了居然“大悦”(他实在太爱听好听的话,哪怕一望而知是虚妄的)。就冲这几句,他决定好好“培养”严嵩,先把他从右侍郎提为左侍郎,很快,调升南京礼部尚书。嘉靖十五年十二月,礼部尚书夏言成为大学士,严嵩同时被调到北京,出任礼部尚书。

到任一年多,严嵩就受到一次严峻考验——我们当记得那个“不忠不孝,勇于为恶”的丰坊所发起的献皇帝“称宗”的提案,此建议深获嘉靖之心,随即交付礼部集议。其实嘉靖主意已定,让礼部讨论、拿出意见,不过摆摆样子、走走过场,如果严嵩知趣,他只应该有一种意见:坚决拥护。可是,此时的严嵩,显然不曾修炼到家,思想改造尚未完成,书呆子脾性没有尽去。他在礼部主持讨论后,这样向嘉靖汇报:

臣等仰恩圣训,远揆旧章,称宗说不敢妄议。

这句话的口气很清楚,严嵩知道嘉靖想要的结果是什么,他回避明确表示反对,而颇费苦心地以“不敢妄议”宛转加以搪塞,但意思还是不赞同,理由是:在历史和经典上找不到依据。当严嵩说出这番话时,他跟当初“大礼议”中的反对派,没什么两样,脑子里面想到的,也是典章制度——可以看出,这时他骨子里仍旧是一个不开窍的、讲原则的正统士大夫。这真让嘉靖气不打一出来。什么“旧章”不“旧章”,还有人跟我讲这个?这姓严的老东西该不会猪油蒙心了吧?他很生气地把严嵩疏文发回,命“再会议以闻”。这时,幸亏户部左侍郎唐胄跳出来,救了严嵩一命——此人很不识相地上奏,力主不可称宗。嘉靖正愁无人开刀,却有送上门的,着即派锦衣卫把唐胄逮起来,削职为民。与此同时,嘉靖亲撰《明堂或问》一文,论证献皇帝可以称宗的道理。至此,严嵩不由冷汗涔涔,悟出险些酿成大祸。他迅速改变主张,拿出了让嘉靖满意的答卷。

事情发生在嘉靖十七年,距严嵩就任礼部尚书十八个月。换言之,将近两年的时间,严嵩作为正统士大夫的“思想残余”,还未清除干净,大大辜负了嘉靖的信任。不过,这似乎是严嵩平生最后一次“冒傻气”,从此不敢造次,一切以悉心揣摩圣上心意为能事。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奇迹般地与嘉靖和平共处十几年,虽然末了仍不免被嘉靖亲手搞掉,但独占首辅之位如此之久,在嘉靖年间已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付出的代价是成为“大奸臣”——这也许是必然的,否则试问:正人君子能与嘉靖和平共处这么久吗?

当沈鍊、杨继盛们畅快地抨击严嵩是奸臣,当后人更以置身事外的轻松姿态也用奸臣字眼对他骂来呵去的时候,没有去探问严嵩的内心世界。一个曾经淡然处世、肯闭门读书十年的人,一个在乡间、在日常生活中颇为在意自己的品行形象、“为德甚厚”的人,一个受到皇帝赏识和提拔、已在礼部尚书位子上坐了将近两年却仍然压抑不住地冒着士大夫傻气的人,请问这样一个人,他的内心世界原本怎样?能是一个“奸臣”的内心世界吗?

4

有的时候,小说(或别的艺术)比历史更真实,原因就在于,历史家目光只及于外部行为所构成的外部事件,而失诸对人的心路历程的探究;相反,艺术家却不肯只看见和注意结果,他们还忍不住去挖掘背后的隐秘的内心原因、内心逻辑。人是复杂的、能动的个体生命,跟内心丰富性相比,人的行为是过于简单的一个层面。做什么,是一瞬间的事;但在做之前,却可能辗转反侧、不知度过多少不眠之夜。历史只盯住了那一瞬间,将此前远为漫长的内心斗争置之不理。历史从来如此,但显然是荒唐的。历史的主体是人,作为主体,只有部分的真实性和表面的真实性被描述,而另一些虽然隐秘却无疑同样真实的内容任其缺失,这是一个可怕的黑洞,它会吞噬掉许多东西,将真相弭于无形。

一旦目光越过严嵩“专权”十几年的“奸臣史”,回到嘉靖十七年,回到他最后心有不甘地对嘉靖斗胆说出“称宗说不敢妄议”的一刻,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所震撼。我在里面看到的,是挣扎、痛苦、沧桑与渺小,是理智与道德的激烈冲突,是曾经的信仰与现实的生存之间彼此的煎熬。我不光看到了自我背叛,也看到了从生理到心理的巨大恐惧。

以更高的标准,可以去责备以至谴责严嵩,但我愿意放弃这样的做法。我的问题是,请告诉我嘉靖朝官至这个级别的人中,谁比他做得好一些?我没有看见。我看见的是半斤八两,五十步与百步。那末为什么放过其他人、单单谴责严嵩?难道就因为他在首辅位置上呆得比别人长得多,在侍奉嘉靖的过程中陪了更多的小心、说了更多的谎话、暴露了更多的卑微和丑恶?

也许是吧。但其他人位子坐得不牢靠,并非因为品质较严嵩正派;根本的真相是,相比于别人,严嵩不过更善于保护自己而已。以夏言为镜鉴,会异常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夏言发迹,与张璁、严嵩等一般无二,俱以善窥帝意、巧为逢迎而进。张璁内阁时期,夏言被嘉靖当作制衡张璁的因素予以培植,夏言心领神会,很卖力气,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表现比张璁更积极,更乖巧。“帝制作礼乐(指更改郊礼、文庙祀典及庙制等),多言为尚书时所议。”“谘政事,善窥帝旨,有所傅(附)会。”“帝每作诗,辄赐言,悉酬和勒石以进,帝益喜。”慢慢地,争宠中夏言胜出,位极人臣。

夏言

但夏言性格里,有一致命弱点,就是胜利了便骄傲,得志便忘形。当然,这是很普遍的人性弱点,当年张璁亦然。另外,他们两人还犯了另一个共同的错误:对嘉靖的宠信,真的相信;并真的以为自己立下大功,理所当然被皇帝倚重。这比前一个错误更要命。他们不知道,来自嘉靖的宠信,纯粹是其权术的一部分。首先,嘉靖一贯拉一派打一派,在亲手树立某人威信的同时,立刻着手引入可以牵制、削弱他的力量,过了不久,就用后者打倒前者,使后者取而代之,然后再培植新的“捣乱分子”。这手法几十年不变,他从不曾真正信任过任何人,或者说,他对某人的“信任”,不过是基于对另一个人的不信任而已。其次,嘉靖深得《老子》“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真昧,看上去的宠信,对他来说始终是加速其人败亡的绝佳手段。他甚至纵容和鼓励志骄意恣、自我膨胀。他用各种小动作来强化权臣被无限信赖的感受:大幅度地升他们的职、授予铸有特殊表彰词汇的小银章、赐诗、故意单独说一些私密的贴心话……他就这样诱导别人,让他们忘乎所以。很奇怪,张璁、夏言本来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却都不曾识破,都上了当。他俩大红大紫后,犯了一模一样的毛病:颐指气使,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从而这自己快速倒台辅铺平道路。

轮到严嵩上台,这才终于出现一个将嘉靖心思看得比较透的人。

对付严嵩,嘉靖的手法没有改变;仍旧拉一派打一派,仍旧“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对前者,严嵩无可奈何,嘉靖是怎样培植徐阶充当对立面,对他实行箝制,他尽收眼底,唯一办法,只能是小心周旋。他之能逃出张、夏模式,任首辅达十五年不倒,关键是做人。某种意义上,嘉靖遇到严嵩,才是棋逢对手。嘉靖心法阴柔,严嵩也深谙知雄守雌之道。嘉靖设的圈套,严嵩一概不钻,很早就远远避开。

或者吸取了张、夏的教训,或者严嵩本人处世哲学使然,总之,严嵩是唯一发迹前后做人没有明显变化的人。之前他夹着尾巴,之后也没有“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依然低调,甚至愈加谨慎仔细。

嘉靖不视朝,隐居,但耳目遍布,经常派人秘密打探诸臣动静虚实。夏言和严嵩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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